[脫貧攻堅]請讓我們繼續(xù)留在湘西

2017年9月,幫扶隊員湛果(右),在龍山縣楠竹村與村干部一起計算扶貧作物每畝的種植成本。(受訪者供圖)

2019年3月11日,長沙市天心區(qū)對口龍山縣洛塔鄉(xiāng)幫扶隊隊長董志平(右),幫助身體有殘障、在扶貧隊員扶持下做電商的吳添春,去村里收購雞蛋。新華社記者薛宇舸攝

“記者同志,請寫一寫他們吧?！?

春暖花開的時候,在湖南西北邊陲的大山里,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不止一位當?shù)氐拇迕窈袜l(xiāng)村干部,向前來采訪湘西精準扶貧的記者,提出這樣的建議。

他們是長沙駐龍山對口幫扶工作隊成員。他們當中,有人奇特地獲得了“豬親切”的外號,有很多人自愿延長扶貧期限留下來。隊長張紅民,講起他們的故事,45歲的七尺男兒,幾次淚灑衣襟。

他們,選擇繼續(xù)留在這里

選擇,人生的十字路口。

3月,長沙市支援龍山幫扶工作隊工作總結暨新一批隊員行前動員會召開。會后,38名來自長沙市各級部門的同志乘上大巴,向著他們的目的地——距離長沙四百余公里外的龍山縣駛去。

在這38名工作隊員中,有6名同志是“二下龍山”,在上一屆為期兩年的幫扶任務到期后,他們選擇繼續(xù)留在這里。

一邊是省會和親人,一邊是湘西“國貧縣”龍山和渴望脫貧的老百姓?！八麄冞x擇了后者?！睆埣t民說。

1989年出生的潘敏是這6位同志中年紀最小的一位,他擔任寧鄉(xiāng)經開區(qū)駐紅巖溪鎮(zhèn)對口幫扶工作隊長已兩年時間。他被張紅民戲稱為“豬親切”隊長,在這個看似戲謔的稱號背后有一段故事。

那是張紅民到任后第一次來到海拔678米的紅巖溪鎮(zhèn)木龍灣村。和龍山大多數(shù)貧困村一樣,由于人均耕地少,常年在外務工人員占村內總人口的33%。過去,村內沒有支柱產業(yè),近千人的村子收入來源靠耕種及外出務工。

2017年,在潘敏和寧鄉(xiāng)經開區(qū)的倡導和援助下,木龍灣村的村民們開始發(fā)展黑香豬產業(yè)。

“當時,潘敏和我一起到村里的養(yǎng)殖場,同行的還有一位鄉(xiāng)鎮(zhèn)干部?！睆埣t民說,他最先進去看見一頭母豬側躺在地上,旁邊有5只小豬仔在吸奶。接著,鄉(xiāng)鎮(zhèn)的同志也進來了,這些黑豬都沒“搭理”他們,直到潘敏進來,母豬和豬仔看到他就紛紛站了起來。

“潘敏和黑香豬”的故事就這樣傳開了。提到此事,潘敏還有些不好意思。“最開始發(fā)展產業(yè)時遇到很多困難,老百姓擔心成本這么高的豬產生的效益不會有這么大。”他說。

為了打消大家的疑慮,潘敏挨家挨戶上門向村民介紹黑香豬養(yǎng)殖的優(yōu)勢。又帶村民代表到長沙、湖北等地查看銷售情況?！八麄兛吹胶谙阖i的價格比一般生豬高,慢慢對這個產業(yè)有了信心?！迸嗣粽f。

村民沒有資金投入,潘敏便與鎮(zhèn)上協(xié)調貸款；村民缺少養(yǎng)殖經驗,他便與鎮(zhèn)上一起組織培訓；還主動聯(lián)系長沙大河西農貿市場等企業(yè),將生產與市場銜接起來。

近一年的時間,潘敏幾乎每天都到養(yǎng)殖場“報到”?！皶r間久了,哪頭豬有什么特征都清楚了。”他說。

如今,黑香豬產業(yè)已逐漸成為木龍灣村的支柱產業(yè),帶動村集體經濟年增收四萬元,養(yǎng)殖戶家庭人均增收400元?！昂笃诋a業(yè)穩(wěn)定后,人均增收會持續(xù)增加?！迸嗣粽f。

這個提起產業(yè)和扶貧滔滔不絕的小伙子,在說起家人時幾度沉默?！拔也皇莻€好爸爸。”他說,駐村扶貧那年孩子才2歲,就被送到幼兒園,“等我4年扶貧回來,他都要6歲了。”

和潘敏一樣,轉業(yè)軍人甘永懷也是此次主動申請留任的扶貧干部,“70后”的他在部隊服役13年,2017年2月與妻子訂婚的第二天,便遠赴龍山縣苗兒灘鎮(zhèn)投身扶貧工作。

“扶貧神圣而光榮,我是當兵出身,習慣了具有挑戰(zhàn)的工作,有這樣的機會我肯定要主動申請!”甘永懷說。

交談中,甘永懷始終身姿筆挺、表情嚴肅。當記者問及他家人時,這個硬漢才露出柔情的一面?！皩ξ依掀庞刑澢?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孩子?！彼L嘆一口氣說,“開始她對我繼續(xù)留任有意見,但現(xiàn)在已經理解了。我想看到全鎮(zhèn)摘下窮帽子的那一天,我相信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們,遺憾沒能留在這里

離開湘西的那晚深夜,把車停留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qū),背向龍山,37歲的湛果淚流滿面。

這是他作為天心區(qū)駐龍山縣洛塔鄉(xiāng)對口幫扶工作隊長,到洛塔的第734天。在與第二批對口幫扶工作隊員完成交接后,湛果開車駛離了龍山。

一路上,洛塔的山山水水,兩年工作的點點滴滴如同過電影般在湛果腦中浮現(xiàn),大雨中,他開進服務區(qū),停下車編輯了一條近千字的離別感言發(fā)給張紅民。

每每提及此事,張紅民都不免落淚?！澳翘煜麓笥?湛果自己開車回長沙,到熱市服務區(qū)時雨太大了,他就停下來休息?！睆埣t民頓了頓說,他每次都是自己開車。

洛塔鄉(xiāng)距離龍山縣城45公里,平均海拔800多米?！坝信蘼逅?拿起蓑衣當被窩?！笔芸λ固氐孛灿绊?洛塔鄉(xiāng)“水在地下流,人在地上愁”,農作物只能靠雨水灌溉,老百姓過著“靠天吃飯”的窮苦日子。時光荏苒,如今,洛塔人雖不像過去那般窮苦,但閉塞的交通依舊是最大的發(fā)展制約。

2017年2月到任后,湛果第一站便來到澤果村。這是洛塔鄉(xiāng)最貧困的鄉(xiāng)村之一,缺水是困擾當?shù)匕傩兆畲蟮膯栴},入駐半年后,在天心區(qū)的支持下,村里修建了一座山塘。

老百姓的用水難題得到緩解,湛果開始思考當?shù)氐漠a業(yè)發(fā)展。

純天然的“懸崖蜂蜜”是澤果村的“金字招牌”,然而受到交通制約,蜂蜜難以外銷。為了打開銷售市場,湛果和工作隊員們找到省內一家專門銷售農產品的電商平臺尋求合作,并成立蜂農合作社,在能人帶動下發(fā)動貧困戶一起養(yǎng)蜜蜂。

看到村內梯田處于拋荒狀態(tài),經過多次走訪考察后,湛果認為,在梯田上種植優(yōu)質水稻,再修建一段長400米的溝渠,將山泉水引入,按照一畝梯田年產500到600斤大米計算,一畝梯田一年就能增收五到六千元,既能為貧困戶增加收入,還能打造別樣的梯田景觀,促進鄉(xiāng)村旅游。

澤果村發(fā)展起來了,湛果又開始為洛塔鄉(xiāng)尋找合適的產業(yè)。“產業(yè)是深度貧困山區(qū)脫貧的希望?！彼f,一定要“實事求是、因地制宜”找到有市場前景又符合當?shù)貙嶋H的產業(yè),這樣就算以后工作隊離開了,當?shù)乩习傩找材芾^續(xù)依靠產業(yè)增收。

根據(jù)氣候環(huán)境和市場前景,湛果和工作隊員們規(guī)劃發(fā)展了黃柏、玄參等中藥材和錐栗產業(yè),并以合作社的方式流轉百姓土地,優(yōu)先吸納當?shù)亟n立卡貧困戶務工。

“目前,這些產業(yè)都發(fā)展得非常好,就是可惜,我不能待到洛塔鄉(xiāng)真正脫貧的那天?！闭抗f。

在兩年任期即將結束前,他曾找到張紅民,申請繼續(xù)留任?！爱a業(yè)還沒有完成,放心不下?！?

“為這個事我專門找湛果的領導交流過,但是天心區(qū)今年主動報名扶貧的人數(shù)太多了,考慮到湛果的家庭情況,最終沒有讓他留任?！睆埣t民看著記者說,“他家有2個小孩等著他呢!”

“最怕的就是孩子生病?！闭抗嬖V記者,他兩個孩子一個9歲一個3歲,自從他到龍山駐村扶貧后,都是妻子一人照顧,久了難免有怨言。

“所以扶貧干部家庭地位低。”湛果苦笑道。

一次,湛果好不容易有休息時間,匆匆開車回長沙想看看孩子,結果一進門,3歲的老幺指著墻上的合影問他:“你是墻上的爸爸嗎?”

湛果一夜未眠。

當記者問他,如果有機會是否還想回去時,他的回答依舊是肯定的。“我相信每一個扶貧干部都有留下來的想法,要不當初就不會報名!”

“從今天開始,這里就是我們永遠眷念的故鄉(xiāng)。我們在這里學習,在這里工作,在這里生活,此刻我們早已是地道的洛塔人……”張紅民拿出手機一字一句地念到湛果發(fā)給他的短信內容,好幾次,他取下眼鏡,擦干眼角的淚水。

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

在第一批對口幫扶工作隊中,還有許多像湛果一樣的同志,他們希望留下來見證龍山脫貧摘帽,卻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留下來。

“正因為他們過去的鋪墊,才為我們現(xiàn)在的扶貧工作打開了良好的局面。”張紅民說。

他們,不會被這里忘記

1994年實施《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湘西被確立為湖南扶貧攻堅的主戰(zhàn)場,當年,湖南省委、省政府決定實行地市包縣對口扶貧,長沙對口扶持龍山。

25年來,長沙的印記早已深深刻在龍山人民心中。

長沙路、長沙街、長沙大橋、岳麓大道……走在龍山縣城街頭,隨處可見以長沙命名的標志。

25年來,長沙累計投入資金超過7億元,幫助龍山引進資金超過2億元,實施了產業(yè)幫扶、民生改善、基礎設施幫扶等七大工程共485個幫扶項目,無數(shù)像潘敏、甘永懷、湛果這樣的扶貧干部來到龍山。

“要感謝湛大哥他們,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現(xiàn)在的生活。”在洛塔鄉(xiāng)電子商務服務中心,記者見到了吳添春。這個1990年出生的姑娘樂觀開朗,交談中時不時露出燦爛的笑容,讓人很難想象她連出行都要依靠輪椅。

9歲時,吳添春染上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不得不在初中畢業(yè)后就放棄學業(yè)。在家賦閑的她看到鄉(xiāng)親們家時常有山菌、辣椒爛在地里很是心痛,于是,她想到拍照將這些土特產發(fā)到朋友圈銷售,沒想到吸引了很多人購買。

2014年,吳添春做起了“微商”,幫助老鄉(xiāng)推銷土特產,再托人將商品帶到縣城寄出。

當時,在網上能與人正常溝通的吳添春,在現(xiàn)實中根本無法與人交流。“因為自卑,我很怕在現(xiàn)實中跟陌生人接觸,有時家里來了客人,我都會躲在房間不出來。”她說。

2017年12月,在得知吳添春的情況后,湛果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來到吳添春所在的陳莊村?！爱敃r村里還不通硬化路,那天下著雨,湛大哥的車連擋風玻璃上都是泥巴,他一進來就跟我問好,特別親切,像個大哥哥一樣?！眳翘泶褐两袢杂浀贸醮我娒娴膱鼍?。

那一天,他們從白天聊到晚上,直到天全黑了,湛果才離開。

“湛大哥一直鼓勵我,耐心地詢問我對未來的想法。其實我當時連組織語言表達都很困難,因為寨里人少,從來沒人問過我關于理想的問題,所以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表達,但是他很耐心很親切,一直在聽我講。”吳添春說。

在那之后,湛果只要一有空就會去看吳添春,還會開車帶她去收村里的山貨。在湛果的鼓勵下,吳添春變得越來越開朗。

2018年,在湛果及工作隊的幫助下,吳添春在洛塔鄉(xiāng)街道上的一間房屋開起了電商服務中心,在為居民收發(fā)快遞的同時,她也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電商業(yè)務——幫助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老百姓銷售土特產。

“我早就想開淘寶店,但是以前寨里沒有網,手機只有2G信號,所以我不會用電腦,是湛大哥他們給我配了電腦,還教我操作,又教我做統(tǒng)計表格和基本的財務知識?！眳翘泶赫f。

如今,吳添春的電商服務中心年營業(yè)額已超過30萬元,家里收入水平也達到了脫貧標準。

“湛大哥臨走前還專門來看我,鼓勵我繼續(xù)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就算他回去了,以后遇到什么不懂的,一樣可以跟他這個大哥哥講!”說完這句,吳添春滿眼淚光。

記者問她,希望他們回來看你嗎?吳添春的回答卻是:“如果他們有空,我會想他們多陪陪家人,他們太辛苦了,好久不能回家一次,他們也是孩子的爸爸,也是父母的孩子!”

采訪結束,吳添春拉住記者說:“你回去看到湛大哥,幫我告訴他,我一定會繼續(xù)努力,不會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讓他放心!還有,如果他們能回來,我當然是很開心!很開心的!”

在龍山,還有無數(shù)個像吳添春一樣的普通百姓將這些長沙的扶貧隊員當做自己的親人記在心中。

最讓甘永懷感動的是,他去年到苗兒灘敬老院(也叫苗市敬老院)看望老人,一進門,老人們就專門為他編唱了一首三句半?！懊缡袙炻毟蕰?為民辦事最認真,全鎮(zhèn)人民都擁戴,得民心。甘書記就是好,為民辦事上下跑,一心只想人民富,辛苦了。”

“今年過小年,我在街上擺攤免費送春聯(lián),過往的人都認識我,都來搶著要我寫的春聯(lián)。每家過年殺年豬,還有很多我都記不起名字的人專門跑到我辦公室來請我去吃殺豬菜?！备视缿鸭殧?shù)到,“是他們給了我繼續(xù)工作的動力!”

春暖花開,距離長沙望城區(qū)駐洗車河鎮(zhèn)對口幫扶干部離開已3月有余,洗車河鎮(zhèn)支家村貧困戶秦德榮在微信朋友圈中拍了一段小視頻,視頻中十里桃花怒放,不少人在桃花下拍照嬉戲。

“長沙望城區(qū)給龍山的扶貧黃桃,桃花盛開,豐收在望,讓貧困戶們看到了希望?！鼻氐聵s寫道。記者段羨菊、張玉潔、周楠